【手天使】錯過,錯過,錯過 — 一個失敗的個案報告(面談義工沃沃/文)

她提出申請的時候,年紀剛過六十歲。是朋友出面代她申請的。為了保護她的隱私,我們為她取了一個代號:孔雀。孔雀病了,怕自己來日不多,想在疾病佔據身體,全面接管自己的時間之前,嚐一嚐性的滋味。而所謂性的滋味,無需言明,指的自然是高潮。孔雀是處女。她在十二歲那年,被一個同齡的表兄侵害過,此後就將感官包裹掩埋,再也不曾打開。而她之所以申請我們的性服務,據朋友說,是為了覆蓋那份年久失修的記憶,向幼時的創傷告別。這理由聽起來未免太嚴肅了。就算只是為了好奇,為了貪饞或爽快,我們也會同意的。

孔雀與她的朋友,是在一個成長團體認識的,這友誼持續了很多年。最近,兩人加入了一個位在東部的某個類似靈修的團體,打算建立一座田園,幾個女人一起養老,但天有不測風雲,孔雀病了之後,回到北部住院治療,竟然就出不了醫院了。

孔雀的朋友—-姑且叫她「海芋」吧—-是一個單親媽媽,丈夫兩年前過世了,兒子念小學。我在線上與海芋通過兩次視訊。在我的建議下,海芋為我安排了一次,與孔雀的會面。我搭了一趟捷運,再轉了一趟公車,來到一座位於新北地區的某醫院。她們在醫院一樓附設的咖啡廳等我。十二月的雨天,潮溼陰冷,孔雀坐在輪椅上,戴著毛帽,蓋著毛毯,喝的卻是冰涼的焦糖瑪琪朵,還吃了布丁。我則要了一杯熱咖啡。孔雀的臉上沒有任何一點妝。她剔了光頭,穿著住院者專屬的藍灰色長袍,有出家人的味道。剃頭是她姊姊做的決定,理由是,這樣比較好清理。這場會面的時間是經過挑選的,孔雀的姊姊不在,看護則被支開了。孔雀得的是巴金森氏症,發病未滿半年,病程卻走得比預期更快,每日清醒的時間,大約就是早餐後的兩三個小時,因為這段時間,藥物的作用最低。據海芋說,昏沈的不是病,而是藥,這裡的鎮靜劑下得太重了,為了阻卻孔雀的躁鬱,姊姊寧願讓她一直昏睡,免除照顧的負擔,且為了方便,還讓孔雀包了尿布。這些醫療手段,為的不是讓孔雀出院,而是讓她繼續住院。孔雀住的不是一般病房,而是痴呆症病房,因為這種病房是可以無限期住下去的。「她的病程之所以走得這麼快,就是因為這些藥。」海芋說,「我們想要接她出去,享受陽光,戶外的散步,營養的食物,適當的社交,與復建……」海芋主張孔雀應該出院,讓看護跟著一起回到鄉間的田園,然而,在家人與醫護面前,朋友是沒有發言權的。

在醫院拜訪的時候,我比較明確掌握到,整件事主要是海芋的主意,是她說服了孔雀。而我的任務是,讓孔雀知道服務的內容,以及可能的限制。我把手天使的服務流程,過去為女性服務細節,向孔雀解釋了一遍。她半昏半醒聽著,享受故事裡純潔的色情。咖啡廳裡杯盤碰撞,人聲鼎沸,她不斷頃身向我,單手搭著耳殼,需要一字一句重複確認,偏偏這話題又不宜高談闊論,於是我們離開咖啡廳,搭了電梯向上,來到十二樓的禮拜堂。這裡好安靜,在神的時區我們不會感到羞愧,但沒幾下來了三個人,令我們害怕此刻的話題會討來骯臟的譏評或投訴,於是我們退出了那個空間,推著輪椅,抵達走廊底端的一處空白之地。地板是白的,牆壁是白的,天花板是白的,門是白的,百葉窗是白的,走道邊一張閒置的長桌也是白的。我跟孔雀就這樣,在空白之地,一個坐著,一個站著,緩慢地,以爬行般的語言,交換了彼此的身體履歷。

孔雀對我很感興趣,問我幾歲,談過幾次戀愛,第一次性經驗是怎樣的。我必須先坦白自己,孔雀才能放心對我坦白。她說了那件事,十二歲的那件事。對方沒有進入,但壓制著搜刮了她的體膚,留下的感官記憶是微微的疼痛。後來,大約二十歲的時候,曾經有一個男孩吻過她,額頭,嘴唇。她說自己的嘴唇很乾。但額頭為她封存了一輩子的青春,留下了溫柔的回憶。孔雀說話的時候會閉上眼睛,因為疲倦,也因為遺忘太長了,必須閉上眼睛才夠得著。有一刻,她的雙眼溢出活潑的情感,聳著肩,帶著某種孩子氣的歉意,說,我曾經偷看過男性寫真。海芋旁聽著,鬆了一口氣,說,「不錯喔,她喜歡妳。」剛感覺熟悉,親切,下一刻又恍若咫尺天涯,孔雀突然斷電了,毫無預警地,幾乎是睡著了。今天就只能說到這裡了。

事後,我跟海芋繼續以訊息的方式,確認服務的時間與細節。時段必須是上午,孔雀最清醒的時候。我們會在醫院附近找定一家無障礙旅館,並且先向櫃台說情,允許我們推著一個坐著輪椅的光頭老太太,進去休息幾小時。海芋會準備車子,向醫院請假。一旦確定了日期,支開家人不是太大的問題,孔雀的姊姊雖然防著海芋,能夠少掉一上午的負擔,倒也樂得輕鬆。海芋說,孔雀的事業還算成功,頗有積蓄,姊姊恐怕就是為了這筆錢,才把她扣在身邊的。孔雀必須更強壯一點,才能擺脫藥物的控制,表達自己的意志。輔具,玩具,按摩油,潤滑油,我們會一一準備好,沒有尷尬與羞愧,只等孔雀決定性義工的性別,待冬雨的季節過後,天氣再暖一點,事情就可以進行了。

但是雨季過後,海芋沒有回我消息。我在線上敲了她,她說,還要再等一等。海芋的家裡好像出了一點事,她需要時間處理。如此過了幾個禮拜,海芋終於捎來訊息:她打了幾次電話,孔雀沒有接聽。而海芋自己則已經搬到東部,久久才能到台北一次。又過了一陣子,海芋告訴我,她去看了孔雀,想要當面跟她討論細節,但是,孔雀沒有清醒過。

我們錯過了孔雀。

vincent / 攝

春天來臨,我再度給海芋寫了一信,問候她,也問候孔雀。海芋沒有回答,只說了「不好」。那句「不好」說的好像不只是孔雀,讓我感覺自己太多管閒事了。本想問問孔雀有沒有起色,中斷的事情可不可能繼續,但是,海芋說,孔雀已經被送進安養院了。這是最後的答案。

於今回想起來,我與孔雀的相遇,那一時一地的遭逢,已然就是一種錯身,一場告別。只是當時我們並不知道。我告訴海芋,同一時間另有八十幾個男性在排隊,每個人平均都要等上至二年,但我們願意讓孔雀在近期內完成,因為她是女性,也因為她的年紀。問題是,孔雀的「近期」並不是我們的「近期」。她是一顆轉速不同的星球,與我們並不共有一個未來。究竟什麼是性?什麼是高潮呢?孔雀想知道的,我沒有能力回答。我每次去到的「那裡」都不太一樣。在不同的時間,與不同的人,所抵達的地方都不儘相同。就算只跟同一個人,甚至,彷彿千篇一律的只跟自己,每一個「那裡」也都不一樣。唯一可以勉強說的只有,一旦妳抵達了那裡,就會知道,那不是言說可以抵達的地方。

那一天,孔雀斷電以後,海芋搖醒她,讓我跟她說再見。而再見是屬於未來的,意思是,很快就要再見面了。孔雀恍恍惚惚睜開眼,微微一笑,說,擁抱一下。她的眼皮皺皺的,是老者特有的那種眯眯眼,那種眼睛一旦笑起來,是會讓笑溢出眼眶的,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真心。我彎身抱了抱她,問,「我可以親妳一下嗎?」她點點頭。我輕輕啄了她的額頭,那是一個乾燥節制的吻。她瞇著眼,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臉頰,意思是,這裡也要。然後,另一邊也要。孔雀被叫醒了大約一分鐘吧。那是逾越了時間秩序的一分鐘,我們在這一分鐘裡肌膚相親,羞怯而無畏地感受這一分鐘,為了重新創造出下一次,下一個,逾越了秩序的時間。(面談義工沃沃/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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